雪兔

【超懿】流。

花衬衣:



墨山添雨,司马懿闭着眼,被卷携进一方狭小的车厢。疼痛被雨和寒气书写进身体里,钻进骨髓,血脉,四肢百骸。山脉昏昏欲睡,如他一般沉沉地困在瞑默的雾霭里。这是他最不能倒下的时刻,可他还是倒下了。他倒下的第一个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不然他一定会臆想,描摹出那枚潜藏他视野灰部的冷枪扎进他颈下血脉里的画面。他的坚硬有了裂缝,墙灰剥落,颤抖出孱弱的病态。但他至今仍不确信他是否真的病了,那日年迈的军医跪在他的塌前抚脉,只说他的身体里多出了点东西。


 


多出了什么?他没问,但有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悸袭击了他。西凉的狼子野心亦跪倒在他的塌前。梦中的枪会握在狼的手心里,刺穿的鲜血会溅满狼的脸与甲。狼的眉目低垂在深深的灯烛下,曾在不久前的某刻赤红得让他胆战心惊。可这股心悸并非是因为恨。逆谋藏在狼的心中,司马懿装作不知,也确实无畏。他毫无吝啬地把这柄枪擦亮,用石块,冷雨,锋利的铁器,把脏掉的血,懦弱的神经,不值一提的锈一并磨去。现在枪头的寒芒掩印着昏暗的火光,始终熠熠着试图扎破仇恨。


 


无论多出了什么,除掉它。那个身体里多出的东西无疑要让司马懿变得脆弱,一旦到那时,枪最好的时机就来了。枪会要他的命。司马懿的口吻像山峰上嶙峋的棱角,锋利的刃口能割开他的皮肤,割开他的内脏,割掉那个多余的,他连过问都不肯的累赘。没有人规劝他,因为没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只是那双属于狼的眼抬了起来,紧紧地锁住司马懿苍白绝情的面孔。


 


药端了上来,漆黑如那对瞳仁,司马懿就着寒风冷眼一饮而尽。卧床,您需卧床。他耳边的叮嘱风一样地刮走了,都给我滚。他不顾劝告地系好他的兵甲例行游视,果真在三个时辰后倒在行军列阵的战台边上。


 


这不怪司马懿。他只是从不相信自己有需要休息的时间。他时刻都怀揣着一个目的,一个可以为之不择手段的目的。不择手段,说来轻巧,可桩桩件件的后头是绵延山脉下的孤坟野骨,司马懿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到了后来已无法介意。他早从他做错的第一件事起就背负起了罪孽与苦痛,长年累月的浸泡下,一切都在麻木。


 


司马懿意识涣散后摆布不了他身体的任何一处,除了呼吸。他像个活死人,感觉到痛,却一动也不能动。奇怪的是,那些仿佛要被遗忘的仇痛,也随着他的眩晕一起循序渐进愈来愈深。他挨过漫长疼痛后的双眼一闭给他带来了短暂的一刻酣甜,可司马懿没能在那个完全遗忘了自我的梦境里呆上太久,疼痛迫使他清醒,同时接管了他的意识,心就是这时候被揪紧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抱起,被架入寻馆的马车内。他背靠在一处柔硬的蒲卧上,在宁静中抓了几句脑海里的声音。那柄枪在哪?为何一直迟迟未到?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口舌徒劳地发力,却没有泄露一一星半点的声音。愈演愈烈的疼痛打破宁静,他自以为是的宁静。实际马车奔波在山路陡峭岩块上,咯哒的马蹄与鞭抽声一刻未停。司马懿听不见这些,因他的听力和他视野未及处下半身源源不断涌出的血一并退化消失了。可他还知道疼痛,疼痛拉扯着他的深处,第一次让他产生自己体内触及不到的部位可能会被搅碎溶解的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死亡,可并非是他自己的死亡。这种痛比他自己亡故更加可怕,这是他舍去的,身体里多出的“部分”的死亡。


 


当习惯疼痛后,司马懿就变得漫不经心了。期待中的死亡不愿轻易降临,他只能在这份弥留的痛感中回忆起这份非人之痛的错误开端。开端里最难忘的自然是那双都属于狼的眼睛,在那夜一声怪异的低吟下,在衣衫的剥落下,这双眼睛牢牢把一切看在眼里,那里头有自己的头颅,脊背,四肢,皮肤,牙印,咬痕,血。冲动下的身体里,磐憩的欲望在余光里苏醒了,然后灯火烤熟它,它又烫又热,在另一个又烫又热的欲望里无所适从,只能横冲直撞。出不来啊,它叫,于是更用力地去顶,重重顶开灰墙的缝隙,再重重顶上孱弱的壁。等它终于找到了出口,等着一切再度清凉下来,司马懿的泪却又再次把它点燃了。它铆足了力气,厮守,勾缠,最后在里头留下了一条生命起伏的错误河流。


 


随着下身那些源源不断的液体,那个多出来的东西被那碗苦药溶解成了一滩寻常的,丑陋的血,一起染脏司马懿的裘裤。令人痛心的,黏腻的脏物,散发出满布于整个车厢的腥锈味,这样潮冷的风都刮不去,因为那些血像是和雨一样要流个不停,司马懿的身体变成一块冻土,等所有的血流干,就会自然地散落成一地的黑沙。


 


血都冷了。揭开帘子的人疾呼道。车停,司马懿的腰间平白多出了一双手,属于他误认的蒲卧。原来他身后一直不是软垫,而是一个人,沉默着一路凝视着他的血。司马懿的疼痛从未减弱,他早已看不清对方的脸孔,模糊的视线里仅有一阵又一阵微弱的白光,耳朵里是可怖的轰鸣,可那双手搂他下车时,司马懿却一下知道了他是谁。他从未被第二个人这样如此抱过。那一夜的记忆便又在他的脑海里循环一遍,这次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狭长的,总是满怀恨意的眼睛。


 


尖刀似的痛,尖刀似的恨。绸白的布送上来,染满血后又送下去。司马懿从来都轻视这样漫长的死亡。不够准,不够狠,不够痛快淋漓,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给这条苟延残喘的生命留第二次机会。司马懿的目的一天没有达成,他就一天不会松懈。他不能死,所以会伺机挺过那些所有最接近死亡的关头。他在每一个熬过生死关头的瞬间都会无比轻视狼的折磨,狼对他报复性的流血惩罚辜负了一次又一次良好的刺杀机会。


 


司马懿最终活了下来。他的血所剩无几,整个人陷入比以往更迟缓的苍白里。他床畔熟识的身影跪倒进绸布交错的血泊里,低伏着他的前躯,像是在冰河里溺毙而蜷缩的死者。可司马懿知道他不是死者,狼与自己一样不会屈从于死亡,亦不会屈从于疼痛,他们熬过每一个生死的瞬间,熬过每一个爱恨的瞬间,熬过犯错遗留的痛与恨。从无后悔。


 


司马懿最终活了下来。可今天仍旧是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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